【上篇】正义、霸权与裂缝：后“中美国”时代的定价权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登上了资本主义世界联盟盟主的宝座，这让各个货币集团在自己疯狂贬值的同时，开始储备美元。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才是货币强有力的背书。当时，黄金和美元已经开始走向硬通货。

其实早在二战刚开始的几年，英国和美国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战后的国际货币重建工作。1941 年 8 月，在大西洋北部港口的一艘军舰上，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就举行了一次历史性的会晤，会后英美发表了著名的联合宣言——《大西洋宪章》。其中第四条是：

努力促使所有国家，不分大小和战胜者、战败者，都有机会在平等的条件下，参与到世界贸易中和获得原材料，从而实现他们的经济繁荣。

这就是后来“美元霸权”获得正义的最初蓝本。这里展现了政治家的格局，给当时陷入在战争深渊中的全世界人民带来了光明和希望。从《大西洋宪章》开始，轴心国其实就已经开始走向失败：

在面对巨大灾难的时候，人类总是本能的择善而从之。

然而，英国作为老牌资本主义强国和世界的老领导，也深知主导国际经济秩序能给自身带来何种利益。于是在 1943 年初，英国推动经济学家凯恩斯提出建议，呼吁建立“国际稳定基金”，从而可以帮助战后各国恢复经济，重建社会。

英国的做法实际上是权宜之计，因为他们很清楚在二战中，英国在和德国对拼的过程中已经输光了家底，而战火根本没有烧到美国本土。同时美元因为美国强大的军事实力和优秀的经济素质，以及庞大的国际黄金储备而空前稳固。从 1941 年《大西洋宪章》开始，美国一方面在战争中谋求利益，一方面运回大量的黄金。

为了应对英国凯恩斯的提议，美国当时的副财长哈里·怀特要求美国拿出自己的方案。1943 年 3 月，美国财政部、国务院、战争经济委员会以及进出口银行向罗斯福提交方案，建议成立一个“稳定基金”和帮助战后各个国家恢复经济的“国际复兴开发银行”。

1943 年 6 月，白宫发起技术专家会议，讨论一整套战后经济稳定计划。除美国外，英、法等 11 个国家代表与会。十二国就英国方案和美国方案已经进行了初步的讨论，各自双方也已经有了基本的权力衡量，该支持谁各自心里门清。

1944 年 7 月 1 日至 22 日，包括中国在内的 44 名国家代表和政府的 730 名经济特使聚集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小镇上举行了联合国家货币与金融会议，这就是著名的布雷顿森林会议( Bretton WoodsConference) 。

当时，法国没有能力参与利益划分，苏联对于主导货币体系不感兴趣（不愧是战斗民族，对钱没兴趣）。因此作为当时两个最大的经济体，会议基本上形成了以美元和英镑为代表的美英两国之间的利益对决。

不出意外，当时代表英国的依然是被誉为“世界经济教父”的财政部顾问凯恩斯，而代表美国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副财长怀特。凯恩斯无论是身高还是名气，都远胜怀特，甚至怀特还把凯恩斯奉为自己的老师。

图 1：凯恩斯和怀特（右：凯恩斯；左：怀特）

很明显，无论是英国还是凯恩斯，都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英国方案提出，英国因为缺乏黄金储备，所以提议建立一个由各个国家共同参与管理的真正意义上的世界银行，发行一种“超主权”货币——班可（Bank）。这样，就可以将各个国家的债务和债权通过它的存款账户进行清算。

这实际上，是希望延续英国在既有秩序上的统治。或者说，不希望有哪个国家直接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经济秩序的主导者。所以，凯恩斯的主张刚一提出，就遭到了美国的强烈反对。这其实让英国和凯恩斯措手不及，因为一年前的会议上，大家的讨论并没有如此大的分歧。

罗斯福看到凯恩斯方案后，一口回绝。因为在他看来，世界货币的方案不符合美元的利益，也不利于美国主导世界经济。于是，怀特针锋相对的提出：取消外汇管制和各国对于国际资金转移的限制，设立一个国际稳定基金组织（IMF 的前身），发行一种国际货币，使得各国货币与之保持固定比价，即国际货币与美元和黄金挂钩，不经“基金”会员国超过 3/4 同意，会员国货币不得贬值。

事实上，发不发新的国际货币，都没什么意义。最终，布雷顿森林体系通过了以“美国方案”为基础的“布雷顿森林协定”，确定由美元取代英镑成为国际货币体系的核心，美元和黄金挂钩，一盎司黄金等于 35 美元，其他货币以美元为锚。

如果历史往前平移 50 年，那么以凯恩斯的地位和一战前英国的经济、军事实力，英国方案基本上毫无疑问会被通过。但是 1944 年，美国的经济总量，已经超过了英国、德国和法国三个国家的总和，同时还是全世界的债权人。会议之前，美国 GDP 和黄金储备都已经占全部资本主义国家的 60%。

面对如此悬殊和差距，美国主导的布雷顿森林会议根本没有悬念。会议当天，除了英国之外，其余 43 个国家都选择了美国方案。英国仅争取到了在英镑区继续使用英镑的权利。

谈判桌下失去的，谈判桌上也不可能拿回来。

02. 美元霸权的正义与裂缝

布雷顿森林会议后，美元开始成为全球储备货币，美元开始被称作“美金”，美元霸权开始形成。42 国的支持以及后面美国的行为，也赋予了美元霸权以正义。因为布雷顿森林体系结束了二战造成的混乱局面，它使得战后世界货币体系能够正常运转，同时全球在美国的带领下扩大了世界贸易。

这对于世界经济尤其是欧洲经济的复苏与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全世界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希望美国能够带领世界走出战争的阴霾。

当然，布雷顿森林体系本身有着天然的缺陷。

美国拥有全球硬通货币的发行权力，也就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

但是各个国家需要对美国产生持续的顺差，才能够获得美元。但是美国如果持续的保持对各国的逆差，这又不利于美元信用的支撑，美元将走向贬值，这又会加速美元信用的崩溃，从而使美元丧失地位。从更大的角度说：

以黄金这种贵金属计价，无法表征人类社会真实的经济增长。

因为黄金在一个时期总是定量的，但是人类创造的财富，以及科技发展带来的生产力的飞跃，是一个动态变化的概念。用一个静态的数量去衡量一个动态的过程，这必然带来崩溃。

战后，美国为了援助欧洲，实施了马歇尔计划。美国通过对欧洲进行物资和资金的援助，一方面扩大了自己的经济规模，更多的美国商品和设备出口到了欧洲，另一方面马歇尔计划有严格的事实过程，“必须以美元结算”加强了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地位。

但是，随着欧洲和日本的复苏，美国的经济地位已不像 1950 年左右那么强势。布雷顿森林体系，让美国国际收支出现恶化，美元信用开始降低。从 1960 年开始，美元危机开始升级，美元已经不像十年前有信用，而是持续贬值以及兑换不利。

1971 年 8 月 15 日，美国开始将美元与黄金脱钩，并对进口商品征收 10%的附加税，这导致美元信用进一步坍塌。欧洲各个国家以及日本，逐步宣布采用浮动汇率制。终于在 1973 年，维持了不到 30 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瓦解。这让黄金兑美元在 1973 年大幅飙升，美元进入了短暂的无锚状态。

资料来源：IMF Annual Report (1986),56,60., 执云投资

然而，崩溃和瓦解的仅仅是狭义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以美元计价的广义“布雷顿森林体系”不仅并未瓦解，而是开启了美元新一轮更为强势的霸权时代。

美元霸权事实上主导了全球货币体系将近 80 年，而美国也确实在其中扮演了当之无愧的全球领导者角色，无论是在经济、科技、文化、全球事务或是军事、政治领域，美国都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经济领域，如果没有美国的援助，欧洲确实无法快速的走出战争的阴霾。到 1951 年底，美国政府宣布马歇尔计划提前结束。在援助期内，美国共向欧洲国家援助为 124 亿美元，其中 90%是赠款，其余的为贷款。在受援国当中，英获得援助最多，为 32 亿美元。法国其次，共获得 27 亿美元，而意大利获得 15 亿美元，德国获得 14 亿美元位列第三、四位。同时，美国对于日本进行了所谓“改造”，促使日本经济走向复苏。

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履行了当初的承诺，德国、意大利和日本也有机会参与到全球贸易与经济发展中。

伴随着经济增长，美国也引领了全球的科技创新，是当之无愧的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领导者。全球各个国家都因美国的科技创新而获益。最典型的，美国通过技术授权的方式，让日本将晶体管专利带回日本。日本开始走上了半导体强国的道路。（可参考：【上篇】荣耀、财阀与政治：存储器战争的阳谋）

此后，上世纪 80 年代中，美国推动了计算机小型化，PC 开始成为人类工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设备。在此过程中，Intel 和 Microsoft 组成的 WinTel 联盟，在赚取利润的同时，确实也在持续的推动着技术创新。同时，上世纪末美国推动的信息高速公路，也酝酿着互联网的快速普及。

美国开始出现众多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无论是在高校还是在企业实验室，例如贝尔实验室，一度成为全球通信领域科学家梦想开始的地方。硅谷的持续发展，也提供给世界一种“产学研”一体化的思路。我们现在经常提到的产学研，最早就来自于硅谷，斯坦福+企业+实验室的方式，让全球各个国家找到了自己国家科技发展的可行道路。

文化上，美国的国民文化基础由移民文化构成，美国也有其独特的民族性格，并由此构成民族精神。在《美国精神》一书中，亨利·康马杰总结了美国民族性格，在康马杰的笔下，美国人乐观、随意、宽容、自信，追求物质生活的舒适，讲究数量观念，拥有新世界得天独厚条件所赋予的广阔视野和丰富想象，但同时也会显现夜郎自大的性格。

包括后面的嬉皮士文化以及美国乡村音乐的兴起，以及好莱坞的电影工业，无处不展示着美国的文化和软实力。美国对于现代电影工业的推动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同时，各种体育赛事，也在美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美职篮让篮球走进了众多中国年轻人的世界。在 2019 年的美国 GDP 中，电影、文化、体育大类合计占 GDP 总量的将近 40%，美国电影工业的产值是中国的十倍有余。

美国对于全世界文化领域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不可否认的是，现有全球事务是美国一手打造的体系，虽然美国在其中“不守规则”，例如美国经常用各国自己的内部事务指责别国人权问题，自己国内却经常爆出丑闻。然而，一系列组织例如联合国、WTO、IMF 等等，各种国际组织都是在美国领导下建立。这一系列组织保证了世界秩序维持正常，全球各国能够更好的发展。

最后，美国在政治和军事领域，也有一些贡献。例如美国传教士文化推行的民主和自由，确实有其历史功绩。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客观的说，美国的军事行为，是在所有领域做的最糟糕的领域。二战后几乎大大小小所有的局部战争，都和美国有关。美国因为霸权入脑，已经开始走向迷离的失控状态。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承认：

美国在二战后，还算是承担了他应有的义务。而美国的领导行为，也赋予了美元霸权以正义。全球用美元进行结算，背后是对美国的信任。事实上，全世界和美国关系好的，经济都不错。中国自身的经济发展，也和美国密不可分。

美国在过去几十年，努力站在“正义”的道德制高点上领导着全球，全球也认同美元的信用，美元保持着霸权。美国借以美元，维持着整个世界的金融秩序。

然而，特朗普政府的行为，让世界开始看到美国的变化。特朗普政府的“退群”行为，使得国际核军控体系、空中安全体系、国际贸易仲裁机制等处于瘫痪状态。联合国、WTO 等机构因美国等国家拖欠费用而难以正常运作。甚至美国在新冠大流行的背景下，拖欠国际卫生组织 WHO 的费用，进而要退出 WHO。美国一系列做法让国际社会众多领域进入无序与停滞状态。

这开始让美国远离“正义高地”，世界开始动荡。同时，叠加新冠大流行，美元的信用事实上正在下降，滥发货币让全球财富迅速被稀释，而美国人自己却一遍喊着要自己生产医疗用品，一边躺在美元霸权上拿着美元向全球采购物资。

美元霸权的正义，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03.后“中美国”时代的金融秩序

过去的“中美国”已经确定的走向结束，未来能不能形成新的格局？我们之后会有探讨。但是现在能够明显的感受到的是：

全球金融秩序面临着动荡，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信用正急剧下降。

从 2000 年至今，世界经济的增长一直依赖于美国领导、中国助推的“中美国（Chimerica）”经济体系，这种互利体系可以概括为：

中国努力制造，旨在以出口作为拉动自身经济发展的重要手段；美国过度消费，通过巨大的需求消耗掉中国创造的财富。

2019 年，拥有 3.3 亿人口的美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达 6.24 万亿美元，而拥有 14 亿人口的中国 5.97 万亿美元。“中美国”在过去的 10 年中，这个占据了全世界 13%大陆面积、1/4 人口的经济体系，已经贡献了全球将近 40%的 GDP 和全球 50%左右的经济增长。

然而，这就像是节俭者和挥霍者之间的婚姻关系一般，“中美国”体系的膨胀必将引起未受益人群的反对，他们认为“若想恢复世界经济的平衡，现在就必须纠正美国和中国之间经济失衡的状态”。

正如特朗普，他认为中国长期从美国身上攫取了巨额利益，同时还不承担“美国所希望”中国承担的义务。然而，对美国而言，“中美国”意味着可以消费更多、储蓄更少，并且继续维持低利率和稳定的投资率。 

但是美国对中国却必然保持着逆差，使得特朗普政府从账面上看到的是中国赚进大量美元，让美国劳动者丧失了就业机会…反观中国，不断的技术升级和国力发展，勤俭者面对挥霍者也希望提出更高的要求：

你在更加挥霍的时候，应当承担更多义务——更好的推动全球化以及全球经济的发展。

显然，美国不再愿意承担义务，过去的“中美国”已经确定的走到尽头，美国开始从“正义高地”上退缩而不以为然，正义高地已经出现了裂缝。

美国国务卿蓬佩奥 7 月 23 日在加州发表演说，号召所谓的“自由世界”诱导中国改变。为了拉动选票，蓬佩奥甚至否定了尼克松的历史功绩，煽动仇华情绪，充斥着冷战思维。

全球资本市场因此而大跌，国际舆论哗然。

如果再如此发展下去，美国和美元将不再拥有“正义”。2007 年和 2008 年，中国的对于全球经济增长的拉动，超过了美国成为最主要的发动机。2020 年，中国也将成为全球唯一一个实现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全球经济因为中国而不至于那么糟糕。

最后，我们简单说一下一直提到的一个词——正义。美国因为在二战后给全世界各个领域带来了利益，所以拥有“正义”。但是现在，我们很清楚美国不再站在正义的一方。

那么，世界上存在正义么？正义到底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正义是人类的发明，还是发现？有些人认为正义是主观的，是人类设计的。如果持有这种观点，那么事实上就否定了正义的存在：正义并不存在，只是我们为了需要而设定的道德制高点，强权即真理。

然而，柏拉图精彩的驳斥了“正义主观说”和“正义怀疑论”。这里不展开讨论，最简单的，我们经常会说“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对于全世界各个国家的人民来说，“人人心里也有一杆秤”——一杆择善而从之的秤。

美国如此抹黑中国，并不会在全球大部分有判断能力的人民心中形成气候。你是愿意别人帮你做主，还是自己事务自己做主？你是愿意谁强谁说了算，还是愿意平等互利？你是愿意被别人的文化强加，还是愿意拥有自己的文化？答案其实很明显。

我们要做的，就是坚持我们的开放拥抱世界，让世界相信中国正在和平崛起。同时，我们承担应该承担的义务。假以时日，正义的天平将会向中国倾斜。

全球已经到了一个变革点，后“中美国时代”，世界的金融秩序，必有中国参与。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人民币国际化与定价权之争，在这个特定时代，我们也开始拥有属于中国的全球“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