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列车上的会面
1986年8月15日,北京开往北戴河的列车上,领导人接见诺贝尔奖获得者、物理学家丁肇中,随行还有一位搞高科技产业的香港商人,刘永龄。往常,这种政治家、科学家和商人三者齐聚的场合很是少见。一般来说,领导人要么接见声望隆重的科学家,要么接见富有的香港商人,他们广泛涉足地产、船舶、金融等重资产行业,像今天这样聚焦高科技产业的港商,却是凤毛麟角。
在年过七旬的领导人面前,五十出头的刘永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壮派,他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但是一开口,就碰到了“禁区”:
国营企业太多,中国能不能搞一些私营企业?
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那时,改革摸着石头过河,民间经济已可以雇人,但雇八人以上都是一个敏感的红线,私营经济更不必说。刘永龄保持了一个干练工程师的脾性,说话直来直去,他也想不到用什么方法,好让问题的棱角没那么鲜明。这个问题一出口,奔腾的火车立马感觉到了异样,砰砰砰的声音也好像突然降了下来。领导人听了刘永龄的问题,点头笑道:
你认为发展私营经济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抛来的问题仿佛发令枪响,刘永龄字斟句酌,说到:
尽快发展私营企业、上市公司,只要少数股份就能控制全局。我主张中国采取这个办法,用大家的钱,把小企业卖出去,大企业上市。我们的国家经济身患重病,现在的办法是唯有靠国家贷款,大力支持私营经济。香港的工厂,80%是20人以下的小厂,现在的大厂都是小厂发展起来的。对外开放的同时,也要对内开放,也就是鼓励发展私营经济。
国家贷款支持私营经济,小厂万马奔腾发展到大厂集中生产,国企改革大小分流并做资本化。刘永龄一番话,大大超前于大陆的改革进程。他的五句话字字珠玑,句句精准“踩雷”,领导人想的出神,对着眼前这个勇敢的实业家说:
我们经营方面是做得不行,要想办法。
亿利达崛起
在香港商人中,刘永龄是个异类,他出身于四川刘氏,家世显赫。曾祖在中法战争镇海之役中立下功勋,被擢为四川总督。祖父在民国上海金融界享有声誉,退休后沉迷于金石甲骨,他在上海静安新闸路的老宅小校经阁,珍藏了上万种古籍、青铜器和甲骨文。刘永龄在祖父的文物海洋中度过了幼年,但到了成年,家族的荣光早已雨打风吹去。
1973年,刘永龄到了香港,出了火车站,赤手空拳,不知道住在哪里。那时,他年已四十,是一个老练的工程师,却只能给别人打工。不过,他确实来对了时间和地点。
70年代的香港,正值电子代工业的高潮。没过几年,刘永龄积攒了些资源,当起老板,创建了一个叫亿利达(注释,亿利达,英文名为Elite,即精英之意)的公司。一开始,亿利达只有一个工厂,不过几十人,刘永龄才智非凡,抓住办公设备的市场机遇,到八十年代,亿利达已经建了几十家工厂,产品出口全球。香港的地租和人力成本节节攀升,亿利达早在深圳设厂,属于来料加工性质,刘永龄仍不满足,想搞一个更大规模的工厂,跑去问深圳市政府,却发现大块地皮既不能租也不能买。踌躇之际,借助于科学家好友的帮助,刘永龄出现在了一个说话或许更有分量的场合:北京通往北戴河的领导人专列。每年夏天,国家领导人都会到这个北方为数不多的海滨避暑胜地讨论改革进展,在火车这样的非正式场合,无疑更适合探讨一些颇为“大胆”的话题。
北戴河专列谈话,让刘永龄意识到科学家朋友支持的重要性。丁肇中、杨振宁、陈省身、吴健雄...改革开放后,这些科学家成为大陆科教兴国战略的象征性人物,在政治上备受推崇。刘永龄积极维持着与他们的密切关系,以他们的名字捐助奖学金和阅览室,大陆高校的吴健雄物理奖、陈省身数学奖,港中文的杨振宁阅览室,中国台湾地区的丁肇中奖学金。除此之外,刘永龄还以公司名称命名捐助各类理工项目,上海交大的亿利达青少年发明奖,香港理工学院的亿利达电脑实验室。刘永龄收获了科学家的信任,在奖项人才的选拔和评定上,当然也得到了他们的热情帮助。
与科学家交游相得益彰,刘永龄在商业版图上的扩张更加引人瞩目。1986年,中英谈判数年,不少香港的本地精英丧失信心,纷纷抛股卖楼,资产价格下跌,刘永龄冲进去,招兵买马,买楼扩产。别人的天灾,成了他的天时。香港这边晦暗不明,大陆形势的好转快于预期,1987年下半年,深圳市政府对港商放开购地政策,亿利达当即在蛇口拍下一块地,建起十万平方的工厂。亿利达在香港与深圳两地来回加注,分工的优势越发显著,而要发挥这种优势,只缺人和了。
大陆工程师
在研发上,亿利达需要大量优秀的工程师。香港的职员数量飞速增长,开支很大,人均月薪,没有两三万港币是下不来的。如果完全在香港组建研发队伍满足扩张需求,实在是过于昂贵了。
但是,还可以选择另外一个人群:大陆最顶尖高校的理工科人才。
这是一项极具性价比的投资:给一个大陆的工程师每月开出四五千人民币的工资,已较港人打了对折的对折,但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仍是很好的选择。他们精力充沛,一周上六七天班也没有丝毫怨言,只需经香港的老手培训一二,便能触类旁通。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如果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作为国家干部被分配到国营企业,或留在学校任教,他能拿到的,顶多是一个月100多块钱的工资加奖金。
亿利达当然不需要证明工资福利的优越性。但是,要从国营企业和事业单位手中抢应届生的分配指标,少不了要与高校的领导层勉力商谈。
这时,刘永龄在大陆的布局发挥了作用。科学家成了全中国青少年群体的偶像,亿利达与这一群体紧密绑定,使大陆的理工科人才对一家香港的私营公司产生了天然的好感,这在之前的三十年不可想象。亿利达在大陆高校认真操办各类奖项,其中,最为别具一格的,莫过于亿利达青少年发明奖。
这个奖项的设立,来源于物理学家杨振宁与中科院院长的一次谈话。1984年底,两人谈及中国的人才培养问题,一致认为经济起飞将需要大量的动手能力强的人才,应试教育体制明显不利于培养这类人才,最好能发掘善于发明的小天才并给他们上大学的保障。不久,刘永龄听闻此事,深有同感,亿利达早在美国设立了青少年发明奖,前十名里通常有一半是华裔中小学生,大陆英才更多,更应当悉心选拔培养。于是,刘永龄在上海也设立了一个同名奖项。待“亿利达青少年发明奖”(以下简称发明奖)在上海打磨完毕,1988年,他又迅速将其推广至浙江大学。评定结果出来,刘永龄亲赴杭州,和杨振宁一起站在台上,给那些获奖的中小学生颁奖。
亿利达在浙大的活动,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个发明奖虽然是颁给中小学生,但由校长牵头组织教授们参与评审,亿利达的研发工作,今后自然可借力浙大老师的头脑。颁奖典礼时,杨振宁来了,他在浙大的学生粉丝纷纷出动,跟着诺贝尔物理学家的名声,亿利达的名气在校内更加响亮,优秀的理工科人才纷纷来到深圳报道。
随着发明奖由上海复制到浙江,亿利达在长三角高校露面很多,效果很好。很快,深圳的亿利达分部,集聚了来自全国各地数百位知名高校的理工科人才。刘永龄筹谋已久的梦想,终于有了加速前行的燃料。
“中国松下”
刘永龄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建造一个“中国的松下”。在他看来:
索尼公司搞了许多发明创造,而松下很少有所发明,却搞了许多小改小革。但松下使电视机等家用电器不断改进,日新月异,而价格几十年来基本停留在原有水平上,这样就大大地占有了市场,使松下资本大大地增值,远远超过索尼。
刘永龄认为,松下模式的关键,在于把已有的科学技术和发明成果,迅速转向机器大生产并投入市场。松下并不是原创的发明者,而是技术转变为产品的中介者和开拓者。他认为,中国有的是人才,每年的科技成果也不少,但科研与市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需要一力打通。
要建造一个“中国松下”,刘永龄的办法,是把蛇口的亿利达工业大厦,变成全中国智力最密集的据点。在1989年的蛇口工厂开幕式上,刘永龄一口气邀请了五所最顶级高校的校长,与他们签订校企合作合同,一起搞开发。1993年,亿利达成立合肥计算机研究所,一面使其负责先期的软硬件理论设计,另一面又派遣众多中科大毕业的高学历人才来深圳工作,两支队伍都由资深的港人领导。
由此,亿利达在大陆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分工链条。合肥专注理论设计,深圳研发中心的大批工程师打造出原型机,交给蛇口工厂量产,在收到国际客户的售后需求后,再定制功能和软件,而这项耗时耗力的工作,国外大公司大多是不愿做的。
这只是刘永龄商业版图的冰山一角。商业机器主要市场对外,需求信息变化很快,亿利达在欧洲另设公司,专门从展会收集商业情报,国际大公司的各类新品动态得以快速传到国内。深圳接收到国际市场需求,完成样机定型,之后便是同样关键的生产环节。港人经营出口贸易多时,对于以ISO为代表的国际质量管理标准运用自如,亿利达从香港派来管理层,对大陆的中层干部加以系统培训,尤其强调公司的质量目标“就是提供符合客户要求的产品与服务”,要争取做到“零缺陷”或“百分之百的正常”。
欧洲、香港与大陆三地联动,刘永龄在全球范围内打造了商业机器版的“中国松下”,大陆人才强大的快速研发与工程落地能力,第一次在高科技产品系统释放。亿利达的一个商业机器部门,有近三十个研发人员,总览三个门类、数百款机型的研发工作,产品出口至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每月最高产指超过3000万,归口到每个研发身上一年大几百万。大陆高校的应届毕业生,刚到亿利达报道没几个月,便设计出成功的收款机和芯片控制的打字机,紧追国际市场潮流,在德国的展会上一炮打响,每个月出货两万台。
深圳的亿利达分部,成为大陆理工科人才的梦想之地。在这里,他们能够得到当时中国最好的技术产业的系统训练,能够快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工程师,能够得到高出内地数十倍的优厚薪水。
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在多数人的视野之内。就在亿利达隆重举办发明奖颁奖仪式的浙大,三分部因为离主校区路程过远,宣传海报都很少光顾,很多学生也就不知道这个活动。
偏不凑巧,三分部正是亿利达所需的电子专业人才的聚集地。